玲珑曲
一只雀同我坐在窗前，我们不说话，都在凝望。
我望南遥国，雀看火海中映红的天空。我本是一列兵，也曾出生入死，刀尖舔血。如今只觉那是黄粱一梦，倒是如今的纸醉金迷更为真实。我泛舟，与不同的公子奏乐赋诗，也垂钓，升烟火，煮饭食。
我不知城外是何光景，可我明白将士的头颅一个个埋葬进那片焦土。
南遥国遥远，但我记得宋姨娘说，“将心灵之窗打开，清风向人拂来，没有忧愁烦恼，只有欢乐开怀……”也记得桃叶儿说，“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去海洋国欣赏一下，海底的旷世美景！”更无法忘怀我的的良师益友吴教头，他总说，侠之大者，为国为民。
可我从来都不是侠，我只愿不再空腹，可以随心所遇到街头买一串糖葫芦。
我这一头白发，与蓝色的瞳，自小引人注目与摒弃，我的娘亲不忍又能怎样，在这男尊女卑的世界，女人向来如棋子随手可抛。我认命，因此从未怨恨。我随着我的一头白发满街游走，目光与人群相遇，倒是他们先移开眼神，我知道我更不该恨我与生俱来的的迥异之处。
我可以将撒到地上的饭食吃进肚中，也不愿那发丝染上尘埃。
吕书生说，“寒风瑟，恁凝愁，佳人抬望眼，泪蚀栏杆。雨结珠帘，轻抚作，叮咚玲珑曲，声声泣。”这是我坐在码头第一次遇到他，我的先生。那会我只觉得他口中念叨的，何其好听，仿佛在吟唱一首悲伤的曲子。
我不明白我的泪花何故滴落，我只是寻着声音望向吕书生。而他也在看我，他看我的眼睛，也看我脸上的泪珠逐渐隐退。
他问我，“想识字吗？“我点头。
他问我，“有名字吗？“我摇头。
他说，“白玲珑，能说话吗？”
我张开好几年不曾说话的嘴，发出的声音喑哑，“白……玲珑?”
“你的名字，可喜欢？”
自此，他教我名字的书写，花卉的种类，动物的悲伤。他跟我说，那雀飞走了，比我们幸运，可以暂避这人间忧愁。我不懂，我只是聆听。他教我如何捕猎，如何垂钓，如何升起炊烟。可我看着他笨拙的动作，实在忍俊不禁。他说，要么你来。
我谨记他的教诲，谁知手到擒来。
他摸我的头，温情如水，笑着说，“看来我捡到一个不让我饿肚子的学生了。”
后来他带我来到南遥国，他说那曾是他的心之所属。
我便遇见了宋姨娘，她整日整日的对着人群笑，我听她说话，听她讲菜市场有哪种新增的蔬菜令人垂涎三尺，听她讲她也曾是一天真孩童。
一个雨夜里，先生提着几坛酒从水雾里归来，那晚宋姨娘也默契的做了一桌好菜，他盛满酒，头一回愿与我对饮。宋姨娘静静坐着，笑容一点点消退。我心慌慌的，一口酒下肚，火热的疼。
再后来，宋姨娘坐在我床边说，他走了。
我沉默着坐起，扎了我的发，眼睛蓝的似泛起水光。
糖葫芦，糖葫芦，一文钱一串……
我囫囵吞枣似的咬几口糖葫芦，生平的第一串糖葫芦却是苦的。
我仰头看天幕中的飞鸟，它将人间的忧愁尽收眼底，它也看见我心中的别离之苦。
“嘿，玲珑，看什么呢？”我识得他的声音，他大概是这个世上最喜欢逗人笑的人罢。
我从不喊他叔叔，总直呼名讳，我说，“李来乐，讲个笑话吧。”
他一把抢走我的糖葫芦，“不喜欢吃，就别浪费。”我大笑起来，眼泪都一滴一滴抖落出来，兴许这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吧。李来乐迟疑着，叹了口气，一边走向熙攘的人群，一边说，“今日提早收工，这笑话实在失败。”
我打了几坛酒，东倒西歪的晃荡，行人见我皆退避三舍。
我知我如今的样子，满目疮痍。一把大刀忽然晃到我跟前，我眯着眼看那冷艳的刀光，有什么在心里缓慢发酵。他爽朗的大笑起来，“宋姨娘可安好？”我沉默着，只扔给他一坛酒，他仰起脖子就喝，酒水如他一样豪爽，滑落到胸膛。
他喝的眼睛发红，“宋姨娘，我对不住她。”
我虽不知晓这中间的故事，但总归同是天涯沦落人，需在此刻借酒消愁罢。
间或的，我总想起那刀光，便也喜欢跟随他去校场，他耍刀的样子令我思绪奔飞。不知何时，我已摆弄起一把长枪，发与枪都舞动于这偌大校场。等摆弄完，我才惊觉一众将士皆望向我，吴教头拎着一把紫色长枪走向我，“紫炼枪，毫无疑问它是你的了。”
一众将士此时也躁动起来，一齐敲打手中兵器。
我从未见过也从未想象此种场面，血管里的血液好似都在沸腾。
“让我参军吧。”将士们的动作凝固到空气中，我甚至听见我心脏跳动的声音。
“不可。”吴教头只留下这两个字，便转身离去。我看见他的拳头紧握，我也看见将士的思绪所夹杂的悲伤。我抱着紫炼坐到校场中央，等月亮照亮我，等星星将困惑挥走。
……
“你是谁呀，怎么拿着紫炼？”
我惺忪着双眼，一团粉入了我的眼。
“你真美呀，我怎么没见过你呢？你的头发为什么是白色的，你的眼睛也好看，蓝色的。你是不是来自加洛国？那里的女孩子都长你这样吗……”
我静静的听着她发问，坐起身擦拭紫炼。
待小姑娘喘着气一脸好奇的盯着我，我才一一回答她的问题，“我不觉得我美，不过谢谢你的赞美。我来这里不久，我的头发与眼睛生来如此，我并不是来自加洛，不清楚那里的女孩样貌如何。”
“兵哥哥……”她的忧伤与吴教头，与将士们相似。
我沉默，等故事的谜底揭开，“兵哥哥也是和你一样不嫌弃我多话，认真跟我说话的人，他答应带我去加洛，可战场归来的人就没有他了。”
“紫炼是他的？”
“嗯。”小姑娘重重的点头。
“我是白玲珑，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加洛。”
我抚摸着紫炼，加了句，“这是我欠他的。”
“你不欠他，吴教头愿意给你这把枪，肯定是觉得它会选择你，兵哥哥说过，这把枪是有灵性的，桃叶儿相信他，也相信你。”
“如果我参军，你可阻拦？”不知何故，我想起宋姨娘，想起她的笑，想起她说将心灵之窗打开，奈何我总觉得唯一打不开心灵之窗的是她，“叶儿，你可认识宋姨娘？”这回轮到我接连发问了。
叶儿眼神暗淡下来，“听兵哥哥说过，是她的母亲。”
“你可愿意同我去见宋姨娘？”
“愿意，愿意。”小姑娘雀跃起来，到底是她的性子天真。
“加个我如何？”粗狂的声音夹杂进来，我扭头看他，已恢复他的豪杰姿态。
我笑答，“自然再好不过。”
再后来，吴教头跟宋姨娘说，对不住，我让你失去你的儿子。
宋姨娘看着我手中的紫炼，眼睛几乎承载不起豆大的泪珠，宋姨娘嚎啕，我反而放心，我担心她这一生都用笑声将自己的心灵隔离。吴教头说，“我知道你已将玲珑当做你的孩子，紫炼也选择了她，而玲珑亦走上了跟他一样的路，但请你放心，我会拿命保她。”
宋姨娘拥我入怀，眼泪滴到我白色的发上，更落到我心里。
桃叶儿难得保持安静了许久，待大家恢复心绪，桃叶儿轻轻拉扯我的衣角，“我会照顾好宋姨娘的。”我温情如水的摸摸她的头，如先生那般，笑看她。
宋姨娘返身回房，出来时手里已多出一身火红战衣。
“玲珑，这是火羽锦衣。”
我接过，承载逝去的他一部分去了战场。
再次从梦里惊醒，起身灌几口酒，醉眼朦胧里看窗外夜莲，依旧挥不去那噩梦。梦里吴教头为了护我，用庞大的身躯挡住万箭，血液将我身上火羽锦衣染的更为妖艳。烛光摇曳，似招手跟我言归来，又似挥手说再见。
我轻唱，“寒风瑟，恁凝愁，佳人抬望眼，泪蚀栏杆。雨结珠帘，轻抚作，叮咚玲珑曲，声声泣。”